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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堂文集卷一

  論說

  序跋

  ·論說·

  說八卦

  說河圖

  說墳羊

  說在宥

  墨子棄姓說

  墨為學派說

  爾雅歲陽月陽考

  中國玉器時代考

  支那考一

  支那考二

  佛教東來考

  冬西科學考證(講演稿)

  印版考

  自來水考

  留聲器考

  藝旦考釋

  魯王遷澎辯

  稻江圖書館議

  ·說八卦

  易為六經之一。自周以來,用為卜筮之書,又為哲理之籍。異說紛紜,遂多附會。顧此為易之末流,而非易之本義也。易之所演者為八卦。八卦之興,起於上古。繫辭曰:『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八卦者: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是為中國最古之文字。當是時,人智初開,事物未繁,故以八卦表之;如三之為天,三之為地,三之為雷,三之為木,三之為水,三之為火,三之為山,三之為澤。此皆大自然之物,而與人類最關繫者,故以八卦表之,而為一種之符號。神農氏出,人智漸開,事物漸繁,八卦之數不足應用,乃演為六十四卦;如三加三之為三,三加三之為三。此則合體成文,而為滋乳之字也。書契既興,人文日進,指事會意,略有發明,而社會之用八卦者猶多。文王乃以今文譯之;如三曰乾,三曰坤,三曰震,三曰巽,三曰坎,三曰離,三曰艮,三曰兌。又為繫辭以明其義。此如漢儒說經以今文而寫古文也。孔子贊易,復為作傳。是則中國最古之文字學。何以言之?孔子固自言之。繫辭曰:『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所謂以言者尚其辭,非文字學之功用乎?又曰:『夫易當名辨物,正言斷辭,則備矣。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所謂當名辨物、正言斷辭,非說明文字學之範圍乎?然則八卦為古代之文字,而易為古代之文字學,彰彰明矣。試將孔子說卦讀之,自足以見其指事、會意、轉註、假借之精義。

  乾為天,為圜,為君,為父,為玉,為金,為寒,為冰,為大赤,為良馬,為老馬,為瘠馬,為駁馬,為木果。

  坤為地,為母,為布,為釜,為吝嗇,為均,為子母牛,為大輿,為文,為眾,為柄;其於地也為墨。

  震為雷,為龍,為玄黃,為旉,為大塗,為長子,為決躁,為蒼筤竹,為萑葦;其於馬也為善鳴,為馵足,為作足,為的顙;其於稼也為反生;其究為健,為蕃鮮。

  巽為木,為風,為長女,為繩直,為工,為白,為長,為高,為進退,為不果,為臭;其於人也為寡髮,為廣顙,為多白眼,為近利市三倍;其究為躁卦。

  坎為水,為溝瀆,為隱伏,為矯輮,為弓輪;其於人也為加憂,為心病,為耳痛,為血卦,為赤;其於馬也為美脊,為亟心,為下首,為薄蹄,為曳;其於輿也為多眚,為通,為月,為盜;其於木也為堅多心。

  離為火,為日,為電,為中女,為甲冑,為兵戈;其於人也為大腹,為乾卦,為鱉,為蟹,為蠃,為蚌,為龜;其於木也為科上槁。

  艮為山,為徑路,為小石,為門闕,為果蓏,為閽寺,為指,為狗,為鼠,為黔喙之屬;其於木也為堅多節。

  兌為澤,為少女,為巫,為口舌,為毀折,為附決;其於地也為剛鹵,為妾,為羊。

  ·說河圖

  易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後儒不察,以為帝王受命之符,而天特降之瑞。連橫曰:否,否。是蓋上世遺物而適以時出也。

  人文之啟,肇於石器,遞為銅器,又遞為鐵器,進化之跡,可以類推。中國有史,斷自炎黃。炎黃以前,歷世悠遠。管子曰:『古之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有二家,而夷吾記其十二』。然則大庭、赫胥之世必有文字,特為洪水所滅爾。夫洪水之禍非始堯時,女媧、共工之世皆有水害,特至堯而治爾。河圖、洛書者,必古帝王之典章,或為治水之圖,或為教民之書,刻之貞珉,以垂不朽,中經災難,沒入水中,久之乃出,非果有龍馬之瑞也。夫河、洛皆中州之水,而古帝建宅之都也,故出於此。是以周鼎現於汾陰,秦璧遺於華麗。一孔之士,附和其事以諂時主,而史官遂有符瑞之志。何其謬耶?

  ·說墳羊

  史記孔子世家: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聞,土之怪墳羊。嗟乎!孔子不語怪,而此誠怪矣!何以言之?此羊為生物邪?為死物邪?若生者,何以能在土缶之中,復在穿井之下?若死者,則當為化石。然以羊之大,缶之小,生時何以能入?此誠不得其理矣。

  以余思之,孔子固曰墳羊,則當為墳中之土羊,而為陶器以前之物也。太古之時,牧羊為畜。羊之性馴,與人相處,故人愛之,範土為羊,以為玩好,或為宗教儀物,死而殉葬,藏之土缶,如後代之用明器。孔子知之,故曰墳羊。而記者欲矜聖人之多識,遂以土之怪加之,又借木之怪,水之怪以為附會,而本真失矣。

  我輩讀書稽古,當具特識,方不為古人所欺。使此墳羊而發見於今日,以考古學、地質學、人類學、民俗學而研求之,必大有所得,復何至語怪也哉!

  ·說在宥

  自由之說,於今為烈。西譯之士以為解放,義反束縛。夫曰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則誠不為束縛,然猶未達於至善之域也。連橫曰:吾讀在宥一篇,而歎莊子之善言自由也。

  夫在宥之與自由,其音既近,其義較精。何也?在宥者,天則也;自由者,人為也。故曰:『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烏乎!當周之季,異說蜂起,擢德塞性,跂蹻仁義,堅持刑法,簧鼓兵爭,以爚亂天下;而南華乃獨揭在宥,普告眾生,以大慈大悲之心,具無為無名之道。莊子誠中國之自由神也哉!

  ·墨子棄姓說

  墨子為中國之聖人,而孟子獨以無父斥之,此固孟子之過言,不足以損墨子之人格,且足以顯墨子之精神。何以言之?墨子固言兼愛也。墨子之言曰:『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必知亂之所自起。起不相愛。子自愛不愛父,故虧父以自利。弟自愛不愛兄,故虧兄以自利。臣自愛不愛君,故虧君以自利。此所謂亂也。雖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謂亂也』(兼愛上)。墨子之所謂父子、兄弟、君臣之道,非儒者之道乎?為儒者之道,而孟子斥之以無父,何也?曰:墨子固行兼愛也。行兼愛故棄姓。夫人之所以自私者,以其有己也。以其有祖宗子孫也。若棄姓,則視人之祖宗如己之祖宗,視人之子孫如己之子孫,是無私也,是天下之公也。為天下之公,而孟子斥之以無父,何也?曰:墨子棄姓。棄姓則與儒者之道異。成周之制,宗法大明,諸侯建國,大夫賜氏,男女辨姓,別親疏,明貴賤。姓氏之防,無相瀆也。而墨子棄之,此孟子之所以斥為無父也。且墨子學於史角者也。史角為周之太史,有名無姓,則周史之在故籍者,若史任(武王之史)、史佚(成王之史)、史籀(宣王之史)、史魚(衛之史)、史墨(晉之史),亦皆有名無姓。何以言之?史者,天下之公器,故先棄其私而後可辨是非,以為當世法。墨子誦百國之春秋,通天人之際,明治亂之原,其行卓絕,其學精微,其道堅苦,悍然為墨者之宗,且欲奪儒者之席,故孟子斥之。斥之而墨子兼愛之精義愈足以發揚於天下。

  ·墨為學派說

  墨子既棄姓矣,何以謂墨?曰:墨為學派之號,而非姓氏之稱也。何以言之?墨子固自言之。小取篇曰:墨者有以此而非之,無也故焉。又曰:墨者有以此而非之,無也故焉。此兩墨者,則學派之號,而非姓氏之稱也。顧非獨墨子言之,而孟子亦言之。孟子為抨擊墨子之人,而曰墨者夷之,又曰墨者之治喪也(滕文公上)。所謂墨者,則學派之號,而非姓氏之稱也。

  且非獨孟子言之,莊子、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亦言之。是四者,皆戰國之通人以評論學術者也。莊子之言曰: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天下篇)。所謂後世之墨、南方之墨,所謂別墨,皆學派之號,而非姓氏之稱也。

  荀子之言曰:故墨術誠行,則天下尚儉而彌貧,非攻而日爭,勞苦頓萃而愈無功,愀然憂戚,非樂而日不和(富國篇)。所謂墨術,則學派之號,而非姓氏之稱也。

  韓非子曰: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雜為三(顯學篇)。所謂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鄧陵氏之墨,皆學派之號,而非姓氏之稱也。

  呂氏春秋曰:孟勝為墨者鉅子,善荊之陽城君,令守於國。荊王薨,群臣攻吳起於喪所,陽城君與焉,荊罪之。陽城君走,荊收其國。孟勝曰:受人之國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弟子徐弱諫曰:死而有益陽城君,死之可也;無益也,而絕墨者於世,不可。孟勝曰:不然。吾於陽城君,非師則友也。非友則臣也。不死,自今以來,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上德篇)。又曰:腹■〈黃享〉為墨者鉅子,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老矣,非有它子,寡人巳令吏弗誅矣。腹■〈黃享〉對曰:墨者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王雖令吏弗誅,腹■〈黃享〉不可不行墨子之道(去私篇)。所謂墨者鉅子,則為一家宗師,而黨徒遍秦、楚。且欲以所守之義、所立之法行之天下,以昌其教,則是所謂墨者,學派之號,而非姓氏之稱也(此外如胡非子、淮南子、史記太史公自序、漢書藝文志尚多,不具引)。

  然則墨子何以稱墨?莊子天下篇曰: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墨子之稱墨,則以繩墨自嬌而備世之急者也。

  七國之時,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戰爭力役,民不聊生。而儒者章甫縫掖,從容中禮,空談仁義,無所裨益。墨子非之,故其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槀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甚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天下篇)。夫墨子抱救世之志,涵仁赴義,屏斥禮文,裘褐為衣,跂蹻為服,日夜不休,勞苦為極,則墨子衣服之用墨可知矣。呂氏春秋貴因篇曰:墨子見荊王,錦衣吹笙,因也。夫墨子尚儉,何以錦衣?墨子非樂,何以吹笙?蓋欲見荊王而說之以大道,故因於一時耳。是則墨子平日衣服之用墨可知矣。且墨子尊天明鬼,蔚為教宗,比如異域佛教比丘之緇衣,景教修士之黑服,抱樸守真,克苦勵志;使人憂,使人悲,固以墨為尚也。貴義篇曰: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於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聽,遂北至淄水,不遂而返焉。是則墨子之稱墨,不惟衣服之墨,而容貌亦墨焉。墨子,聖人也,救世為急,僕僕風塵,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是故莊周論之曰;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余之論墨,審其意志(繩墨自矯)考其衣服(裘褐為衣)察其容貌(先生之色黑),則墨為學派而非姓氏也彰彰明矣。然則墨子之棄姓為實行兼憂故,實行兼愛則以捐天下之私利、求人類之幸福,宜其為一世之宗,歷二千二百餘年而道將顯也。

  ·爾雅歲陽月陽考

  爾雅為中國最古之辭典,相傳周公所作,或保民以教國子;某書具在,學者寶之。史稱大撓作甲子以紀歲時。大撓為黃帝之臣。甲子之用,至今不替。而爾雅有歲陽、月陽之名。謂太歲在甲曰閼逢,在乙曰旌蒙。又曰正月為陬,二月為如。郭璞以來,無有注者。竊以歲陽、月陽之名,當為外來之語。成周之時,文化廣被,四裔交通,故設象鞮以譯其言。若以音調而論,則又當為楚語。何也?歲陽、月陽之名,詩書三傳不載,而離騷用之,是必楚之方言也。楚為南方大國,僻在荊蠻,聲名文物,不同華夏;故孟子有齊語、楚語之分。離騷為楚國文學之代表,而多用方言;如荃之為君、羗之為爰、些之為兮,則其異也。左傳載楚人謂虎曰於菟,乳曰榖。使非左氏之言,則鬥榖、於菟之名,至今亦不能解。且以言調而論,中土名辭多用一字,間有二字,未有用三字者。故此必為外來之語,尤為外來之楚語。以見周代交通之廣,而南北兩大民族之接觸,融和滋長,遂生璀璨陸離之文學,亦可喜也。茲將歲陽、月陽列後,以考其異。

  歲陽

  甲 閼逢 乙 旃蒙 丙 柔兆 丁 強圉 戊 著雍 己 屠維 庚 上章 辛 重光 壬 玄黓 癸 昭陽

  歲名

  寅 攝提格 卯 單閼 辰 執徐 己 大荒落 午 敦牂 未 協洽 申 涒灘 酉 作噩 戌 閹茂 亥 大淵獻 子 困敦 丑 赤奮若

  月陽

  甲 畢 乙 橘 丙 脩 丁 圉 戊 厲 己 則 庚 窒 辛 塞 壬 終 癸 極

  月名

  正陬 二如 三寎 四余 五皋 六且 七相 八壯 九玄 十陽 十一辜 十二涂

  ·中國玉器時代考

  人文之始,肇於石器,遞為銅器,復遞為鐵器;進化之跡,可以類推。余謂中華民族之進化,石器、銅器之間尚有玉器,可稱玉器時代。則中華民族之建宅諸夏,亦當在此時代。

  夫中華民族原居西方,在昆崙之北。崑崙者,產玉之名山也。故爾雅曰:『西北之美者,有崑崙之璆琳琅玕』。是中華民族既居產玉之地,磨礱雕琢,以為信瑞。東遷以來,猶沿其習,世守故物,珍為宏寶。易繫傳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河圖洛書者,古之玉器,中遭洪水流入河洛,至是而出,非果有龍馬之瑞也。書堯典曰:『輯五瑞』,註:『公侯伯子男所執以為信瑞也』。周禮大宗伯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註:長尺有二寸),公執桓圭(註:長九寸),侯執信圭。伯執躬圭(注:皆長七寸),子執榖璧,男執蒲璧(註:皆徑五寸)。又曰:『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是古者朝觀、祭祀,厥用維玉。至周猶然。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有二代,瘞玉告功。至漢猶然。然則中國之用玉也久矣,而為用亦宏。是故軍旅之器(玉斧、玉鉞之類)、喪葬之器(含玉、瑁玉之類)、觀察之器(璿璣、玉衡之類)、符璽之器(琬琰、苕莘之類)、飲宴之器(玉斝、玉杯之類)、服飾之器(環玦之類),靡不用玉,貴為國寶。至今猶然。故欲研究中國太古文明,當就玉器而考之。蓋自東遷之際,已非石器之人。而中國之有石器,必為三苗、淮夷、萊夷之遺,而不可以例華族。

  ·支那考一

  甲午以後,日本人之稱中國,輒言「支那」。華人聞者以為輕衊。顧「支那」二字出於佛典,或作「支那」,或作「指難」,皆梵語也,音有緩急。華嚴翻為「漢地」,而婆沙論中譯有二義:一者「指那」,此言文物國;一者「指難」,此言邊鄙。大唐西域記譯「摩訶支那」為「大漢國」,則以中西交通始於漢時,猶漢書之稱「羅馬」為「大秦」也。「支那」二字又作「震旦」。唐書西域傳:貞觀十五年,太宗降璽書慰問天竺國王尸羅逸多。王問國人曰:自古曾有摩訶震旦使人至我國乎?皆曰:未有。乃膜拜而受詔書。「震旦」或作「真丹」,或作「旃丹」。「摩訶」梵語,譯言「大」。或曰「震旦」為日出之義,以中國在其東方。「摩訶震旦」猶言「大東」也。

  ·支那考二

  吾前撰佛教東來考,以為中、印交通遠在西周以前,蓋當釋尊之時。華嚴經中已有「真旦」之名,「真旦」即「震旦」,或作「支那」,此言文物之邦。是「真旦」之名久傳天竺,非由「秦」字而轉音也。

  蘇曼殊,奇僧也,湛深國學,曾居印度習梵文。其答瑪德利馬溯處士書云(見南社叢選卷三):嘗聞天竺遺老之言曰:粵昔民間耕種,惟恃血指。後見中夏人將來犁耝之屬,民咸駭歎,始知效法。從此命中夏人曰「支那」,華言巧黠也。是名亦見摩訶婆羅多族大戰經。按摩訶婆羅多族大戰經為長篇敘事詩,作於震旦商時,此土向無譯本,唯華嚴經偶述其名。是在商時,天竺已言「支那」,且見其人而用其器。則吾謂中、印交通遠在西周以前,當非鑿空。因舉曼殊之言以實吾說。

  ·佛教東來考

  臺灣佛教,傳自中國,而中國始於漢明之世。史稱明帝曾感金人入夢,以問群臣,通人傅毅奏曰:『臣聞西方有聖人,其名為佛』。乃遣中郎將蔡愔、博士王遵等十八人如西域求佛教。至月支國,遇迦葉摩騰、竺法蘭二師,得佛像梵經,載以白馬,永平十年至洛陽。帝大喜,建白馬寺居之。是為漢地佛寺之始。騰、蘭奉敕共譯四十二章經,是為漢地佛經之始。

  夫佛教東來,非始漢明,諸書所載,約有數說,第一,秦始皇時,沙門室利防等十八人齎佛經來化,帝以其異俗,囚之,夜有金人破戶而出(朱士行經錄)。第二漢元狩中,霍去病伐匈奴,過焉支山,得休屠王祭天金人以歸,帝置之甘泉宮(漢武故事)。第三,武帝穿昆明池,見有灰,問東方朔。朔曰:『請詢之胡僧』。對曰:『劫灰』(拾遺記)。第四,劉向校書天祿閣,往往見有佛經。又考自古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中七十四人已見佛經(劉向列仙傳序)。第五,漢哀帝之壽元年,博士景憲等使月支國,口受浮屠經(魏略西戎傳)。此外尚有可徵。是佛教東來已在東漢之前。唯明帝建寺、譯經,又繪佛像於西陽城及顯節陵上,以示百姓,故以為始爾。

  余閱日人著書,謂日本祀藥師如來,係由徐福傳入。此書偶忘其名,而為近時雜誌所引。夫徐福為秦時博士,始皇命之求仙,因至日本。是秦時已有藥師如來,則佛教東來,當在春秋之季。故或以列子「西方化人」一語為指釋迦牟尼。

  考釋迦降誕之說,傳述不一。摩騰對漢明帝,謂生周昭王二十四年甲寅,卒周穆王五十二年壬申。周書異記,亦謂周昭王二十四年甲寅四月八日有光來照殿前,王問太史蘇由。對曰:『西方當有大聖人生,後一千年,教流此土』。然昭王在位十九年,無甲寅。或以為桓王乙丑(什法師年紀),或以為莊王甲午(開皇三寶錄)。異說紛紜,莫衷一是。唐貞觀三年,敕刑部尚書劉德威等與沙門法琳詳核年代,乃定為昭王丙寅出世,穆王壬申示寂。然則摩騰所謂二十四年甲寅者,當為十四年丙寅,而傳寫之訛爾。列子為魯穆公時人(柳宗元集辨列子),距佛成道約四百年。於時健馱羅國王迦膩色迦深信佛法,專崇弘布,或於其時佛教已入震旦,而列子曾聞之歟?列子之學,雖紹老子,而虛無之論,每同佛經。且其書好言西方,如黃帝之夢華胥,穆王之游昆崙,實有其事,非寓言也。蓋當釋迦之時,震旦貿易巳至天竺。於何徵之?徵之楞嚴經。經云:『若諸比丘不服東方絲綿絹布』。所謂「東方」。當指震旦。何以故?震旦為蠶桑之國,廣被眾生,至今尚盛。故當西周之際,東西賈人已相往來,固不俟張騫鑿空而始知有身毒也。

  夫我民族原居華胥,為今帕米爾之地。黃帝入處中土,戡定群苗,肇造大國,故仍以華為族號。唐堯之時,洪水氾濫,其途稍塞。然至周穆,猶駕八駿之車,登崑崙之上,見西王母,賦詩酬酢,周知東西交通,非自漢始,佛教之來,亦巳遼遠。列子載孔子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仲尼篇)。夫周之西方,實維犬戎。犬戎非禮義之國,安有聖人?其時天竺佛教方興,聲名文物,光被四海,故列子聞而稱之,且引孔子之言讚之,然則佛教之來已在孔子之上。列子書曰:『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反山川,千變萬化,不可窮極,穆王敬之若神,臨終南之上,築通天之臺,其高千仞』,天人感通傳以化人為文殊菩薩。穆王之第二子於沁水北山石窟(今山西上黨)造迦葉佛像。王又於鼓山迦葉佛舊寺重建竹林寺,請五百羅漢居之(是書為唐時神僧所紀)。而文殊泥洹經謂佛滅度後,文殊至雪山為五百仙人說法。雪山即蔥嶺,蜿蜓東走,而至終南。然則列子之言,證以劉向所說,其事驗矣。秦政焚書,佛經亦亡,而震旦有塔,則載於阿育王傳。震旦者,中國也,或作真旦,或作支那,此言文物之邦。華嚴經菩薩住處品云:『真旦國土有菩薩住處,名那羅延山,過去諸佛常於中住』。是釋迦之時,心王菩薩已知震旦,則東西交通且遠在西周以前,惜乎史書不載,遂茫昧而難稽耳。悲夫!

  ·冬西科學考證(講演稿)

  不佞今夜所欲言者,為東西科學之考證。

  夫世界有兩大文明:一曰東洋文明,一曰西洋文明。近時人士,或以東洋文明為精神的,西洋文明為物質的;鄙意不然,精神之外亦有物質,物質之外亦有精神。不過東洋較重精神而輕物質,西洋則較重物質而輕精神。此固社會歷史之趨勢,有不期然而然者。東洋學說以孔子為宗,而孔子以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主義,不言物質。老子之無為,莊子之自然,墨子之節儉,對於物質且排斥之。而西洋為個人主義,是以羅梭之自由,邊沁之功利,康德之幸福,斯賓塞之優勝劣敗,多趨重物質。此其所以異也。夫西洋物質之發達,至今盛矣。所以者何?則以科學之進步,而致用益大。夫東洋非無科學。吾以中國舊籍所載者摘其一二以供研究,亦可為今日之考證歟。

  中國科學之最早發明者,莫如天文。自大撓作甲子後,而羲和以定四時。堯典曰:『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孔註:『在,察也。璣正天文之器。璣為轉運,衡為橫簫。璣徑八尺,圓周二尺五寸而強。衡長八尺,孔徑一寸。下端望之,以占星辰吉凶之象。七政者,日月星辰也』。夫堯典為四千年前之書,是四千年前之人已能以儀器而測天象。及漢張衡更作渾天儀,以象天體,而天文之學以著。地球與金、火、水、木、土、天王、海王為太陽系之八大行星。以我輩眼光觀之,則太陽實大。然太陽光線射至地面,僅逾七分;而他星光線,或須數時,或須數日,或須數年,或須數十百年。距地愈遠,則其至也愈久。蓋太陽雖大,尚為他星之系星,而他星又為他星之系星,森羅萬象,以至無窮,而最巨者為北辰。論語曰: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誠哉北辰之巨,而我輩遂不見旋轉爾。淮南子曰:『日中有踆烏』。注者不知,以「烏」為「鳥」,遂以「金烏」、「玉兔」為形容日月之辭;謬說相承,聞之可笑。夫烏,黑色也。日中有烏,謂日中有黑點也。夫日中何以有黑點?近代西洋學者覃精考究,立說紛紜。英人侯失勒乃斷之曰:『太陽全體神態,非人間一切諸電諸火所可方擬;一也。金氣騰上,化為光輪,庖舉全體,煊赫照耀;二也。日球中衡左右,若地員之赤道溫帶,常有大力斡旋,以成羊角颶母之屬;三也。當回旋處中心成虛,壓力外拶,質點外吸,以兵輕虛,熱度驟減,氣質凝沍,遂能隔光;四也。以此四理,黑點情形庶幾論定。然當二千年前,尚無望遠鏡,而淮南子已能言之,豈非奇異!

  地員之說,倡於法人歌白尼。及哥倫布發見美洲,其說益信。然大戴禮載曾子曰:『如誠天圓而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掩也』。周髀算經註:『地旁沱四隤,形如覆槃』。豈非地員之說乎?書考靈曜曰:『地恆動不止,而人不知』。春秋之命苞曰:『地右轉以迎天』。阿圖括地象曰:『地右動起於畢』。豈非地員而動之說乎?素問曰:『地在天之中,大氣舉之』。易乾鑿度曰:『地日行一度,風輪扶之』。豈非大地之中有空氣,大地之外有以太乎?莊子引惠施曰:『吾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夫燕之北為北極,越之南為南極,兩極為地之中軸,即地之中央也。史記孟荀列傳載鄒衍曰:『中國名曰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之』。當時以為怪誕。以今日大地交通而觀之,亞洲之外有歐洲,有斐洲,有美洲,有澳洲,而中國者不過亞洲之一部爾。鄒衍又謂九州之外有八綖,八綖之外有八紘,八紘之外有八絯。是則世界之外復有世界,吾人所居特其小爾。

  舊約創世紀謂上帝創造天地萬物及人,耶穌教徒莫不信之。近百數十年來,達爾文創為進化之論,謂人類由猿而生。今日斐洲之猿,尚有與野番相似者。其說一出,風靡學界,而神權失其依據。然莊子引列子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夫人猿同祖,系統較近,馬之生人,尚須經過若干之階級。則以達爾文尋其痕跡,考其遞變,故為精細之言,而列子僅舉大略,究之皆為進化之論也。

  輓近科學之最進步者莫如電光力化。秦漢之書頗有言之。關尹子曰:『石擊石生光,雷電緣氣而生,可以為之』。此非電學之論乎?墨子曰:『臨鑑立影,二光夾一光。足被下光,故成影於上。首被上光,故成影於下。鑑近中則所鑑大,遠光則所鑑小』,此非光學之理乎?又曰:『均髮均縣,輕重而髮絕,不均也均,其絕也莫絕』。此非力學之原乎?又曰:『同重體,合類異,二體不合不類』。亢倉子曰:『蛻地謂之水,蛻水謂之氣』。淮南子曰:『鍊土生木,鍊木生火,鍊火生雲,鍊雲生水反土』。至於燒汞成丹之法,點石成金之術,方士言之尤詳。此非化學之用乎?

  算學之精,莫如周髀。測地量天,具有程式。歐洲談幾何者稱為東來舊法。而筆算相傳,肇自宰予,歷代相承,疇人傑出,以視西人,未可多讓。

  靈樞、素問為中國醫學之祖,其理精微,可參造化。而李時珍本草綱目,尤為西洋學者所稱許。若夫易筋之術,洗腦之方,祝由之科,傷寒之論,各有特長,非可輕棄。惜乎後人學之不專,傳之不實,遂致冒昧從事,為世所譏。然以東西醫學較之,尚未可斷其軒輊也。

  製造之術,古稱方伎,開物成務,利濟群生,惟不為奇巧之器。路史載黃帝與蚩尤戰,蚩尤作霧。黃帝乃造指南鍼。周書謂成王時,越裳氏貢白雉,迷失道,周公作指南車送之歸。是二千餘年前或五千年已知磁石之用,後人乃仿其法以製羅盤而利航海,傳之西洋,而五洲之遠,因之而通,則磁石之功也。

  土圭測影,銅漏傳更,豈非時表之權輿乎?朝野愈載(唐張鷟撰)稱則天如意中,海州進一匠,造十二辰車,迴還正南,則午門開,馬頭人出,四方迴轉,不爽毫釐。元史謂順帝所造宮漏,有玉女捧時刻籌,時至則浮水上,左右二金甲神,一懸鐘,一懸鉦;夜則神人按更而擊。是則今之時鐘,而奇巧尤勝西人矣。

  三國志載諸葛亮伐魏,以木牛流馬運糧。諸葛氏集詳言其法。後人遂多仿製。異僧傳載唐時有一僧騎木驢,能登山行遠。以視今之自轉車、自動車為何如也?

  宋史載楊么在洞庭湖作火輪船,以輪激水,遊行自在。而明鄭和使西洋,所造之舟,制尤精巧。以視今日之火輪船又何如也?

  袁子才新齊諧載乾隆時,江秀才慎修,以一竹筒,中用玻璃為蓋,有鑰開之;開則向筒說千言,言畢則閉,傳千里內,人開筒側耳,其音宛在,如面談也。過千里,則音漸澌散不全。名曰寄語。以視今之留聲器復何如也?

  飛行之術,古已言之。莊子稱列子御風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此猶想像之辭。若公輸子削木為鳶,飛天三日而下;則能以機器飛行矣。杜陽雜編(唐蘇鶚撰)載飛龍衛士韓志和善雕木作鸞鶴鴉鵲之狀,飲啄悲鳴,與真無異。以關棙置於腹內發之則凌雲奮飛,可高百尺,至一二百步外方始卻下。顧此為木禽爾。拾遺記謂秦始皇時,奇肱氏乘飛車而朝;此則飛機之制也。漢書王莽傳稱:『或言能飛,一日千里。莽試之。取大鳥翮為兩翼,頭與身皆著毛,通引環紐,飛數百步』。是飛行之術、飛行之器,古已有之,特失傳爾(聊齋誌異載明季白蓮教徒張鴻漸為木鳳,人乘其上,能飛空中。此為小說家言,未可盡信)。

  火藥為中國發明,其用已久。元世祖時,法蘭西人從軍,始習其法,傳之歐洲。閱薇草堂筆記(清紀昀撰)載大將軍年賡堯征青海,有人獻火器,以機轉之,能連發十三次。年以其傷人酷烈,不用。今之十三響銃,而二百年前已能製之,使其採用,訓師講武,已足稱雄,何至為人魚肉哉?

  古者讀書之士,書必自寫。削竹為簡,長尺二寸。其後改用縑素。然質貴費重,寒畯難求。及漢蔡倫造紙,書籍賴之,而讀書者猶須自寫(東坡讀書記謂史記、漢書皆系自寫。宋時尚然,則今篤學之士,亦以自寫為功)。至唐,乃創印刷之術。宋代又為聚珍之版(即活版)。書籍流傳,以是而廣。西洋人士以印刷與火藥、羅盤謂為東來三大文明,非虛語也。

  以上所舉,僅其大略。若就舊籍而詳考之,恐非一朝一夕之所能盡。然此亦足以見中國之非無科學也。

  夫中國科學何以日衰?西洋何以日盛?此則有大原因。其一:中國人性能創造,而不能繼續,且不喜改良。譬如建一寺廟,費款數十萬,輪奐之美,震耀一時。乃落成以後,置之不顧,日漸剝蝕,日漸損毀,終至傾頹破壞。俟有力者乃重建之。其二:中國學術以孔子為宗,而孔子以天下為本。山澤之儒,庠序之士,多談性理,重文章,遂相率而趨於無用。以為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而程氏且以玩物喪志戒之。此其所以衰也。西洋則不然,一人創之,則眾人效之,一人不成,則眾人成之,互相研究,互相競爭,互相批評,互相尊重,以期達於至善至美之域。乃復政府保之,學會嘉之,群眾信之,而科學之進步,遂足誇耀於世界。

  唯我臺灣當此新舊遞嬗之時,東西文明匯合若一,我臺人當大其眼孔,勞其心思,憑其毅力,求其學問,採彼之長,補我之短,以發皇固有之科學,或且凌過西人,則不佞之所期望也。至於精神、物質兩方面,如車兩輪,不可偏廢,願與座上諸君各起而振興之。

  ·印版考

  易曰: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書契,是為文字之始。夫文字之能傳布者,必有傳布之具,而後能行久遠。上古無紙,不能如今日之便利。故虞夏文字現巳不存,其存者唯在鼎彝。而傳布之具,為皮為木,尚未能明。自後世發見者,則有殷墟之龜甲,汲塚之竹簡,秦漢之間,乃用縑素,價昂費重,求取不易。及蔡倫造紙,而用始弘。然讀書須自抄寫,得之甚艱,寶之綦篤。

  隋開皇中,雕撰遺經,是為鋟版之始,而文字傳布乃速。唐代因之。至宋大備。故宋版之書,今為希貴。然宋版非盡佳本也。葉夢得石林燕語謂天下印書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所謂福建者,則麻沙本也。麻沙,地名,屬建陽縣,產榕樹,質鬆易刻,多錯訛,故為下。夫鋟版印書,以事傳布,厥功偉矣。然每印一書,必雕一版,費大工夫,收藏笨重,不便移徙。南宋之人,復為聚珍之版,則活版也。其版有泥字、瓦字、錫字、銅字、木字。清代武英殿刻書,則用聚珍,故武英殿之版最佳。

  顧宋人不獨能創聚珍也,又能縮大為小。至正雜記載賈似道得碔砆石枕,欲刻蘭亭序,而患其小。一鐫工以燈影縮定武本刻之,宛如原本,缺損皆全。是知縮版之法,固已久矣。閩雜記謂閩省碑版而推侯官潘氏,能縮徑三、四尺字為三、四分。嘗縮顏平原多寶塔為袖珍本。又云:杭州運使河下馮氏,不獨能縮大為小,且能拓小為大。以字就燈照,乃以白紙取影,雙鉤而後鐫之。是知影刻之法,中國固已有矣。

  海通以來,歐洲輸入印書機器,用鉛製字,則今之活版也。夫活版之術固非歐人發明,而由中國傳授也。元初,歐人從軍來此,遂取印版與火藥、羅經而歸,稱為東來三大文明。夫無火藥則不足以整軍開礦,無羅經則不足以航海略地,而無印版則思想閉塞,學術停滯,不能人人讀書。故歐洲今日之文明,其受福於此者不少。昧者不察,乃以印版之術為歐人所發明,是亦不揣其本也。

  ·自來水考

  自來水(即水道)之設,始於羅馬都城,約在西曆紀元前三百十有二年。時城中人民繁庶,污物充積,井水玷敗,疾病叢生,乃求他處之水,鑿隧架橋,接以瓦管,流至城中。用者利之。其後各國仿行,眾沾其惠。然抽水之法尚未善。至一千七百六十一年,英倫始用蒸氣,瓦管亦改鐵,而自來水始美備。顧余讀東坡惠州全集,則中國宋時已有自來水,非傳自西人也。

  鄧守安者,羅浮道土也。廣州城瀕海水苦咸。城北有蒲澗泉,味清洌,然去城遠,人家不能得。守安嘗語東坡:廣州城人飲咸苦水。春夏疾疫時,所損多矣。蒲澗有滴水巖,水所從來高,可引入城,蓋二十里以下爾。若於巖下作大石槽,比五管大竹,續處以麻纏沫塗之,隨地高下,直入城中,又為大石槽以受之。乃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為小石槽,以便汲者。不過用大竹萬餘竿,及二十里間用葵茆蓋,大約費數百千可成。時東坡貶寧遠軍節度副使,安置惠州,王敏仲鎮撫廣州。東坡以守安言告之。仲敏用其法引水入城,城人咸賴。是則中國之自來水也,唯較今日之水道精粗而已。

  ·留聲器考

  晚近科學昌明,人智競進,製器象物,巧奪天工。而運用之廣,收效之宏,厥有三事:曰留聲器,曰無線電,曰活動影戲;是皆裨益人群,非若殺人科學之以爭雄黷武為事也。

  夫留聲器之制,創於美愛爾遜,迄今未四十年。其始僅為徵歌度曲之具,而今則家庭用之,學校用之,演壇用之,議會用之,以助社會之教育。其為物豈細故哉!夫聲無形也,而能留之,又能傳之,可謂功參造化矣。然留聲器之制,非創自美人,而作於中國人也;且非創諸近代,而作於二百年前也。於何徵之?徵之袁簡齋太史之新齊諧。簡齊,乾隆時人,其書有「寄語」一則,寄語則留聲也。

  新齊諧之言曰:『婺源江江秀才,號慎修,名永,能製奇器。取豬尿胞置黃豆,以氣吹滿,而縛其口。豆浮正中,益信地如雞子黃之說。家中耕田,悉用木牛。行城外,騎一木驢,不食不鳴,人以為妖。笑曰:此武侯成法,不過中用機關爾,非妖也。置一竹筒,中用玻璃為蓋,有鑰開之。開則向筒說千言,言畢即閉。傳千里內,人開筒側耳,其音宛在,如面談也。過千里則音漸澌散不全矣』。慎修所制則留聲器,惜不能傳其法以示後人,而後人復不能闡心研求,以成奇器,遂使神秘之鑰,乃為愛爾遜所握,能不可嘆!然亦足見中國之非無奇才也。

  按慎修先生清初大儒,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年八十有二,著書十數種,而於音學、曆學尤多發明。其傳世者,有律呂闡微十一卷、古韻標準六卷、推步法解五卷、曆學補論、中西合法擬草各一卷,皆足發皇學術。而制器效用,特其餘事,是又瓦特、歌白尼合而為一者。使其寄語早傳,則中國科學已足驕人,又何至反驚於人耶。

  ·藝旦考釋

  前以藝旦考釋徵求答案,閱今月餘,未接惠稿。我臺多鴻博之士,豈以此為遊戲之文而不肯為歟?抑以為考釋之題而踟躕下筆歟?鄙人學殖疏陋,試就所知而言,以為臺語之資料。

  按說文:藝,穜也。詩楚茨:我藝黍稷,引申為才藝。所謂藝旦,謂其有彈唱之藝也。旦字雖見於元曲,顧此尚非語源。晉書樂志曰:但歌四曲。自漢世無絃節,作伎最先唱,一人唱,三人和。是但歌不被管弦,凡能但歌者,即謂之但。淮南子說林訓:使但吹竽。注:但,古不知吹,人以徒歌,故云。不知吹,此則旦之本義也。元人創造戲劇,棄人留旦,與生相偶,則所謂戲旦也。章太炎新方言:今傳奇有云旦者,起自元曲,則所謂作伎最先唱者,本是但字,直稱其人為但,猶云使但吹竽矣。古語流傳,訖元猶在,相承至今。夫旦本歌伎之名,臺灣以稱妓女,而加之藝,風雅典贍,有非他處所能及者矣。

  ·魯王遷澎辯

  明季續聞載魯王棲金門七年。訊後來諸人云,至己亥秋受永曆手敕仍命監國。成功遷之澎湖島,窘逼日甚。辛丑,成功因兵敗後陡然悔悟,復迎歸金門。連橫曰:此誠莫須有事也。澎湖為臺灣之附庸。天啟二年,荷人據澎湖。四年,復據臺灣,築壘駐兵,以張海權。己亥為永曆十三年,二島尚為荷人所有。延平何能遷魯王於其地?則遷之,而荷人豈肯受之?受之,又豈肯歸之?此勢之所必無也。方是時,延平大舉北伐,長圍南京,光復之軍,雲合霧起,又何暇遷魯王於澎湖哉?則遷魯王,而魯王之舊臣如張尚書煌言、徐中丞孚遠,俱在延平軍中,寧無一言?此又理之所必無也。

  夫以延平忠貞之節,眷懷故國,志切中興。北伐之舉,震驚宇內,清人惎之,故肆為蜚語,欲以灰志士之心。而魯臣自舟山潰後,分散四方,久不與海上相往來;一聞其事,信以為真。此書為汪光復所撰,則魯之舊臣而薙髮降清者。但恐易世之後,據為史實,論者遂不能無疑於延平;而延平之大節固無可毀也。余知其謬,故特辯之於此。

  ·稻江圖書館議

  不佞寄居稻江,於今五載。自晨及夕,所見所聞,無非車馬之聲,南賈之語,市肆紛紜,甚囂塵上,未有以慰其精神者也。顧不佞,以索食之故,橐筆傭耕,不得不居於此。幸而退食之暇,閉戶讀書,稍資寧靜。然購書匪易,歲靡千金,尚不足用,則不得不求之圖書館。夫圖書館設在城中,距離較遠,又費時間。且當炎陽酷熱之時,風雨晦明之際,往來不便。想亦稻江人士之所同感也。

  夫稻江為臺北樞要之地,商務殷盛,冠於全臺,行旅出入,通於鄰國,而環顧市中,乃無公園,無會堂,無俱樂部,無圖書館,則一閱報所(文化協會雖有港町讀報所,而規模甚小)而亦無之,文化低微,甚於村鄙,豈非稻人士之恥乎?且稻江既無公園、會堂、俱樂部,則稻人士欲為消遣計,唯有相率而入於酒樓、歌館,買笑尋歡,以浪費金錢,其害有不可言者。夫無公園、會堂、俱樂部之害已如斯,而無圖書館以涵養德性,增長智識,則其害更有不忍言者。此不佞之所以屢籌設立也。

  曩者,大稻埕區裁廢之時,尚存公款萬餘金。不佞曾以設立圖書館之議,商之林區長。其一,役場宏壯,地位適宜,可免新建。其二,餘款充裕,撥為基本,可免捐題,且可為廢區之紀念,而留區長之去思。計無有善於此者。而林區長不以為意,竟以役場借之市役所,公款充之同風會,而圖書館之設立,遂無有再議之者,可勝嘆哉!

  夫稻江為臺北樞要之地,住民六、七萬,納稅數十萬,凡有義務,寧落人後。而環顧市中,竟無一文化之建設。吾不知稻人士其何以默默而息耶?比年以來,文化日進,各郡各街,莫不競設圖書館。即至山陬海澨,亦有巡迴文庫。乃以堂皇冠冕之大稻埕,並一巡迴文庫而亦無之,豈非可怪?吾意稻人士而能速自設立,以應時勢,其事固善;否則當請總督府圖書館擇一適宜之地,而開分室,以慰稻人士之望,亦無不可行也。嗚呼!民彝耗斁,思想混淆,熙往攘來,言不及義,自非鼓勵讀書,不足以救其弊,而圖書館則以涵養德性而增長智識者也,可緩哉?可緩哉?

  ·序跋·

  臺灣通史序

  臺灣詩乘序

  大陸詩草序

  寧南詩草自序一

  寧南詩草自序二

  臺語考釋序一

  臺語考釋序二

  臺灣稗乘序

  臺灣詩薈發刊序

  東寧三子詩錄序

  閩海紀要序

  香祖詩集序

  厚庵遺草序

  鰲峰詩草序

  櫟社同人集序

  悔之詩集序

  鈍庵詩草序

  惜別吟詩集序

  斯庵詩集跋

  賜姓始末書後

  稗海紀遊書後

  番社釆風圖考跋

  臺灣遊記書後

  臺灣隨筆書後

  書陳星舟先生一遺著

  潛園琴餘草跋

  梁鈍庵詩集書後

  稻江井欄記書後

  跋延平郡王書

  題謝琯樵墨竹卷子

  人文薈萃序

  ·臺灣通史序

  臺灣固無史也。荷人啟之,鄭氏作之,清代營之,開物成務,以立我丕基,至於今三百有餘年矣。而舊志誤謬,文采不彰,其所記載,僅隸有清一朝,荷人、鄭氏之事闕而弗錄,竟以島夷、海寇視之。烏乎!此非舊史氏之罪歟?且府志重修於乾隆二十九年,臺、鳳、彰、淡諸志雖有續修,侷促一隅,無關全局,而書又已舊。苟欲以二、三陳編而知臺灣大勢,是猶以管窺天,以蠡測海,其被囿也亦巨矣。

  夫臺灣固海上之荒島爾,蓽路藍縷以啟山林,至於今是賴。顧自海通以來,西力東漸,運會之趨,莫可阻遏。於是而有英人之役、有美船之役、有法軍之役,外交兵禍,相逼而來,而舊志不及載也。草澤群雄,後先倔起,朱、林以下,輒啟兵戎,喋血山河,藉言恢復,而舊志亦不備載也。續以建省之議,開山撫番,析疆增吏,正經界,籌軍防,興土宜,勵教育,綱舉目張,百事俱作,而臺灣氣象一新矣。夫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龜鑑也。代之盛衰,俗之文野,政之得失,物之盈虛,均於是乎在。故凡文化之國,未有不重其史者也。古人有言:『國可滅而史不可滅』。是以郢書、燕說猶存其名,晉乘、楚杌語多可採。然則臺灣無史,豈非臺人之痛歟?顧修史固難,修臺之史更難,以今日而修之尤難。何也?斷簡殘編,蒐羅匪易,郭公夏五,疑信相參,則徵文難;老成凋謝,莫可諮詢,巷議街譚,事多不實,則考獻難。重以改隸之際,兵馬倥傯,檔案俱失,私家收拾,半付祝融,則欲取金匱石室之書,以成風雨名山之業,而有所不可。然及今為之,尚非甚難。若再經十年、二十年而後修之,則真有難為者。是臺灣三百年來之史,將無以昭示後人,又豈非今日我輩之罪乎?

  橫不敏,昭告神明,發誓述作,兢兢業業,莫敢自遑。遂以十稔之間,撰成臺灣通史,為紀四、志二十四、傳六十,凡八十有八篇,表圖附焉。起自隋代,終於割讓,縱橫上下,鉅細靡遺,而臺灣文獻於是乎在。

  洪維我祖宗渡大海,入荒陬,以拓殖斯土,為子孫萬年之業者,其功偉矣。追懷先德,眷顧前途,若涉深淵,彌自儆惕。烏乎念哉!凡我多士及我友朋,惟仁惟孝,義勇奉公,以發揚種性,此則不佞之幟也。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實式憑之!

  ·臺灣詩乘序

  臺灣通史既刊之後,乃集古今之詩,刺其有繫臺灣者編而次之,名曰「詩乘」。子輿有言,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是詩則史也,史則詩也。余撰此編,亦本斯意。

  夫臺灣固無史也,又無詩也。臺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以長育子姓,艱難締造之功多,而歌舞優游之事少;我臺灣之無詩者,時也,亦勢也。明社既屋,漢族流離,瞻顧神州,黯然無色,而我延平郡王以一成一旅,志切中興,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漸忠厲義,共麾天戈,同仇敵愾之心堅,而扢雅揚風之意薄;我臺灣之無詩者,時也,亦勢也。清人奄有,文學漸興,士趣科名,家傳制藝,二、三俊秀始以詩鳴,游宦寓公亦多吟詠,重以輿圖易色,民氣飄搖,侘傺不平,悲歌慷慨,發揚蹈厲,凌轢前人;臺灣之詩今日之盛者,時也,亦勢也。

  然而余之所戚者則無史。無史之痛,余已言之。十稔以來,孜孜矻矻,以事通史,又以餘暇而成詩乘。則余亦可稍自慰矣。然而經營慘澹之中,尚有璀璨陸離之望。是詩是史,可興可群。讀此編者,其亦有感於變風變雅之會也歟!

  ·大陸詩草序

  連橫久居東海。鬱鬱不樂,既病且殆,思欲遠游大陸,以舒其抑塞憤懣之氣。當是時,中華民國初建,悲歌慷慨之士雲合霧起。而余亦戾止滬瀆,與當世豪傑名士美人相晉接,抵掌譚天下事,縱筆為文,以譏當時得失,意氣軒昂,不復有癃憊之態。既乃溯江、渡河,入燕都,出大境門,至於陰山之麓,載南而東渡黃海,歷遼沈,觀覺羅氏之故墟,而吊日俄之戰跡,若有感於東亞興亡之局焉。索居雞林,徘徊塞上,自夏徂冬,復入京邑。將讀書東觀,以為名山絕業之計,而老母在堂,少婦在室,馳書促歸,棄之而返。至家,朋輩問訊,輒索詩觀。發篋視之,計得一百二十有八首,是皆征途逆旅之作,其言不馴,編而次之,名曰「大陸詩草」,所以紀此游之經歷也。

  嗟乎!余固不能詩,亦且不忍以時自囿。顧念此行,窮數萬里路,為時幾三載,所聞所見,徵信徵疑,有他人所不能言而言者,所不敢言而亦言者。孤芳自抱,獨寐寤歌,亦以自寫其志而已。殺青既竟,述其梗概,將以俟後之瞽史。

  ·寧南詩草自序一

  甲寅冬,歸自北京,居寧南,重之報務。越五年,移寓稻江,校印臺灣通史。筆墨餘間,頗事吟詠。因蕞十載之時,都為一卷,名曰寧南詩草,志故土也。

  余嘗見古今詩人,大都侘傺無聊,淒涼身世,一不得志,則悲憤填膺,窮愁抑鬱,自殘其身,至於短折。余甚哀之。顧余則不然。禍患之來,靜以鎮之;橫逆之施,柔以報之。而眷懷家國,憑弔河山,雖多迴腸盪氣之辭,不作道困言貧之語。故十年中未嘗有憂,未嘗有病。豈天之獨厚於余,蓋余之能全於天也。孟子曰:天之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余非聖賢,勉勵斯語,以為他日進德之資,且為此生作詩之旨。寧南之草,猶其始也。

  ·寧南詩草自序二

  甲寅冬,余歸自北京,仍居寧南。寧南者,鄭氏東都之一隅也。自吾始祖卜居於是,迨余已七世矣。乙未之後,余家被毀,而余亦飄泊四方,不復有故里釣遊之樂。今更遠隔重洋,遁跡明聖,山色湖光,徘徊幾席;而落日荒濤,時縈夢寐,登高南望,不知涕淚之何從矣!

  客中無事,爰取篋中詩稿編之,起甲寅冬,訖丙寅之夏,凡二百數十首。名曰「寧南詩草」,志故土也。

  嗟乎!寧南雖小,固我延平郡王締造之區也。王氣銷沉,英風未泯,鯤身鹿耳間,其有唏發狂歌與余相和答者乎?則余之詩可以興矣。

  丙寅仲秋,臺南連橫序於西湖之瑪瑙山莊。

  ·臺語考釋序一

  連橫曰:余臺灣人也,能操臺灣之語而不能書臺灣語之字,且不能明臺語之義,余深自愧!夫臺灣之語,傳自漳、泉,而漳、泉之語,傳自中國,其源既遠,其流又長,張皇幽渺,墜緒微茫,豈真南蠻鴃舌之音而不可以調宮商也哉?余以治事之暇,細為研求,乃知臺灣之語,高尚優雅,有非庸俗之所能知;且有出於周、秦之際,又非今日儒者之所能明,余深自喜。

  試舉其例:「泔」也,「潘」也,名自禮記;臺之婦孺能言之,而中國之士夫不能言。夫中國之雅言,奮稱官話,乃不曰「泔」而曰「飯湯」,不曰「潘」而曰「浙米水」;若以臺灣語較之,豈非章甫之與褐衣、白璧之與燕石也哉!又臺語謂榖道曰「尻川」,言之甚鄙,而名甚古。「尻」字出於楚辭,「川」字載於山海經;此又豈俗儒之所能曉乎?至於累字之名,尤多典雅:「糊口」之於左傳,「搰力」之於南華,「拗蠻」之於周禮,「停困」之於漢書,其載於六藝、九流,徵之故書、雅記,指不勝屈。然則臺語之源遠流長,寧不足以自誇乎?

  余既尋其頭緒,欲為整理,而事有難者,何也?臺灣之語既出自中國,而有為中國今日所無者,苟非研求文字學、音韻學、方言學,則不得以得其真。何以言之?臺語謂家曰「兜」;兜,圍也,引申為聚。謂予曰「護」;護,保也,引申為助。「訬」,訬擾也,而號狂人。「出」,出入也,而以論價。非明六書之轉注、假借,則不能知其義。其難一也。臺語謂鴨雄為「鴨形」。詩無羊篇,雄葉于陵反,與蒸、競、崩同韻。又正月篇,雄與陵、懲同韻。復如查甫之呼「查晡」,大家之呼「大姑」,非明古韻之轉變,則不能讀其音。其難二也。臺語謂無曰「毛」,出於河朔;謂戲曰「遙」,出於沅水;謂拏曰「扐」,出於關中。非明方言之傳播,則不能指其字。其難三也。然而余臺灣人也,雖知其難而未敢以為難。早夜以思,飲食以思,寤寐以思,偶有所得,輒記於楮;一月之間,舉名五百,而余之心乃自慰矣。

  嗟夫!余又何敢自慰也。余懼夫臺灣之語日就消滅,民族精神因之萎靡,則余之責乃婁大矣。

  ·臺語考釋序二

  余既整理臺語,復懼其日就消滅,悠然以思,惕然以儆,愴然以言。烏乎!余聞之先哲矣,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敗人之綱紀,必先去其史;絕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余又聞之舊史氏矣,三苗之猾夏,獯鬻之憑陵,五胡之俶擾,遼、金、西夏之割據,愛親覺羅氏之盛衰,其祀忽亡,其言自絕;其不絕者僅存百一於故籍之中,以供後人之考索。烏乎!吾思之,吾重思之,吾能不懼其消滅哉!

  今之學童,七歲受書,天真未漓,吚唔初誦,而鄉校已禁其臺語矣。今之青年,負笈東上,期求學問,十載勤勞而歸來,已忘其臺語矣。今之搢紳上士,乃至里胥小吏,遨游官府,附勢趨權,趾高氣揚,自命時彥,而交際之間,已不屑復語臺語矣。顏推之氏有言:『今時子弟,但能操鮮卑語、彈琵琶以事貴人,無憂富貴』。噫!何其言之婉而戚也!

  余以僇民,躬逢此阨,既見臺語之日就消滅,不得不起而整理,一以保存,一謀發達,遂成臺語考釋,亦稍以盡厥職矣。曩者余懼文獻之亡,撰述臺灣通史,今復刻此書,雖不足以資貢獻,苟從此而整理之、演繹之、發揚之,民族精神賴以不墜,則此書也,其猶玉山之一雲、甲溪之一水也歟!

  ·臺灣稗乘序

  一番雨過,蕉又成陰。殘暑未消,秋心已澹。素琴在御,尊酒不浮。左雍圖書,抗情文史。每思古人,實多作者。尼父反魯,筆削春秋。左邱失明,厥有國語。屈原被放,乃賦離騷。文信失權,世傳呂覽。凡夫詩人所詠,烈士所嗟,思婦所懷,征夫所寄,莫不感託遐深,芬芳悱惻,片言剩語,用詔後人,允矣君子,金玉是式矣。

  橫海隅之士也,投身五濁獨抱孤芳。以硯為田,因書是穫。自維著述,追撫前塵。爰摭舊聞,網羅遺佚。吮毫伸紙,積月成編。徵信徵疑,盡關臺事。命名稗乘,竊附九流。夫虞初為志,足輔詩書;小說所陳,亦資觀感。然而蒙叟削簡,十九寓言;齊贅絕纓,二三隱語。鷦鷯偃鼠之喻,豚蹄盂酒之譏,觸緒引伸,憑空結撰,縱橫以來,其風靡矣。

  臺灣為南服之國。島是田橫,人呼蒼葛。顧文運雖開,而書缺有間。是以稗海之游,東槎之錄,瀛壖之詠,赤崁之談,事類鑿空,語多浮蕩,君子恥焉。橫既撰臺灣通史,又以其餘力著述此書。攬古之心,悠然遠矣。詩曰;維桑與梓,必恭敬之,況若人者,亦狂亦俠,可泣可歌,每卒一篇,投筆起舞。荊妻瀹名,潤我剛腸,稚子進煙,助余幽思。殺青既竟,以餽邦人。世有知心,定當展讀。

  丙辰七月既望,自序於劍花室。

  ·臺灣詩薈發刊序

  臺灣詩學,於今為盛。文運之延,賴此一線。而眷顧前途,且欣且戚,何也?

  臺灣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手耒耟,腰刀鎗,以與生番、猛獸相爭逐,用能宏大其族。艱難締造之功,亦良苦矣。我先民非不能以詩鳴也。夫開創則尚武,守成即右文。昔周之興,陳師牧野,一戎衣而大定。及成康繼祚,棫樸作人,制禮作樂,為後王範。雅頌之聲,詩人美焉。臺灣當鄭氏之時,草昧初啟,萬眾偕來。而我延平郡王以故國淪亡之痛,一成一旅,志切中興,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漸忠勵義,共麾天戈,以挽虞淵之落日。我先民固不忍以詩鳴,且無暇以詩鳴也。三百年來,士墜其德,農捐其疇,滄桑劫火之餘,始以吟詠之樂,消其抑塞磊落之氣。一倡百和,南北競起,吟社之設,數且七十。臺灣詩學之盛,為開創以來所未有。此不佞之所以欣也。

  然而今日之臺灣,非復舊時景象也。西力東漸,大地溝通,運會之趨,莫可阻遏。重以科學昌明,奇才輩出,爭雄競智,迭相抗衡。當此風雨晦明之際,聞雞而舞,著鞭而先,固大丈夫之志也。且彝倫攸斁,漢學式微,教育未咸,民聽猶薄,傍徨歧路,昧其指歸,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此又士大夫之恥也。夫以新舊遞嬗之世,群策群力,猶虞未逮,莘莘學子,而僅以詩人自命,歌舞湖山,潤色昇平,此復不佞之所為戚也。

  夫以臺灣山川之奇秀,波濤之漰湃,飛潛動植之變化,固天然之詩境也。涵之、潤之、收之、蓄之、張皇之、鼓吹之、發之胸中,驅之腕底,小之為扢雅揚風之篇,大之為道德經綸之具,內之為正心修身之學,外之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我詩人之本領,固足以卓立天地也。不佞,騷壇之一卒也,追懷先德,念我友朋,爰有詩薈之刊。不佞猶不敢以詩良囿,然而琴書之暇,耕稼之餘,手此一編,互相勉勵,臺灣文運之衰頹,藉是而起,此則不佞之幟也。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尤願與我同人共承斯語,日進無疆,發揮蹈厲,以揚臺灣詩界之天聲。

  ·東寧三子詩錄序

  臺灣為海上荒服,我延平郡王入而拓之,以保存正朔。一時忠義之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蓋七百餘人。而史文零落,碩德無聞,余甚憾之。曩撰臺灣通史,極力搜羅,始得沈、盧、辜、王諸公之行事,載之列傳,而文彩不彰。是豈心史之編,長埋眢井;西臺之什,竟付荒波也哉?

  自是以來,瀏覺舊誌,旁及遺書,乃得沈斯庵太僕之詩六十有九首。越數年,又得張蒼水尚書之奇零草。又數年,復得徐闇公中丞之釣璜堂詩集。刺其在臺及繫鄭氏軍事者四、五十首,合而刻之,名曰東寧三子詩錄。而余心乃稍慰矣。

  夫三子皆忠義之士也。躬遭國恤,飄泊海隅,冒難持危,齎志以沒。緬懷大節,超邁時倫。振民族之精神,揚芬芳於異代,又豈僅以詩傳哉!然而三子之詩,固足以啟臺人之觀感也。臺為延平故土,復經諸君子之棲遲,禮樂衣冠,文章經濟,張皇幽渺,可泣可歌。臺人士之眷懷國光者,當以三子為指歸,而後不墜其緒。詩曰: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有以哉!有以哉!

  ·閩海紀要序

  余居承天,延平郡王之東都也。緬懷忠義,冀鼓英風,憑弔山河,慨然隕淚。洎長讀書,旁及志乘,而記載延平,辭多誣蔑,余甚恨之!弱冠以來,發誓述作,遂成臺灣通史三十六卷,尊延平於本紀,稱曰建國,所以存正朔於滄溟,振天聲於大漢也。筆削之間,搜求故籍,其載延平者,則有黃宗羲氏之賜姓始末、鄭亦鄒氏之鄭成功傳、江日昇氏之臺灣外記,鷺門夢葊氏之海上見聞錄,皆實錄也。今乃復得閩海紀要,讀之狂喜,以為漢族不湮,此書其必顯矣。書為泉南夏元斌先生撰,而陳鐵香太史所藏者。起隆武元年,訖永曆三十七年,凡鄭氏三世之事,編年繫月,巨細靡遺,而尊宗延平,義如綱目,是正史也。且足補吾通史之缺。因繕副本,付之梓人。而延平之精忠大義,東都之締造經管,謀臣猛將、耆舊名流之功勛,文采炳炳琅琅,並傳天壤,豈非一大快事哉!

  ·香祖詩集序

  澎湖處絕海之中,三十六島風濤噴薄,奇木不生,礁石怒立,舟觸輒破。故其山童,其土瘠,其產嗇,其民勞,其俗樸,耕原獵海,以養以生,尚恐不給,又何暇從事文學哉?然自施肩吾卜居以來,中土文明隨之以入,鬼市醎水見於題詠,猶是荒昧之鄉也。元明置吏,忽弛忽張,政令不行,教化未啟。其巢處而出入者,非桀驁之游民,則跳梁之海寇,固猶是甌脫之地也。延平肇造,緯武經文。降及有清,涵濡摩厲,鄙僿之風漸開,絃誦之聲以出。士之讀時書而掇科第者,代有其人,而蔡香祖先生遂以是起,可謂一鄉之秀矣。

  先生諱廷蘭,雙頭鄉人。少好學,深自刻勵。年十三,舉博士弟子員。後成進士,出為陝江令。澎之科第自茲始。

  初,先生秋試遭風,至越南,越人禮之,著越南紀略、炎荒紀程二書,至今尚有存者,而詩則未睹。丁已春,余以報中輯臺灣詩乘,欲葆一代文獻,旁搜遠引,遍索名山。其邑人陳子瑾堂竟錄先生之詩郵示,長短凡百十有五篇。余閱之喜,為選一、二。雖其詩不足以入古賢之室,而亦一時之作也。

  夫澎湖為海中絕塞,樓船墩火,蛟嘯鰲鳴,其民習於戰鬥,而先生獨以文顯,為鄉人士所景仰,天之降才,固不以地而限,特患人之不自奮爾。雖然,澎湖為臺之附庸,瞬息可至,而余尚未往。漁村蟹舍中,豈無二、三奇士足與話桑田者?則余將索之矣。一葉扁舟,橫渡黑水,弔漁島之沈城,訪隋家之古壘,天風鼓浪,扣舷而歌,以與潛龍相和答也。

  ·厚庵遺草序

  詩有可傳,有不傳。傳之在我,而不傳在人。而厚庵乃不能自傳其詩,亦可悲矣!

  厚庵歿二年,其尊大人屬林子為輯其詩,將以示諸世。烏乎!厚庵之詩不得傳於子,而反傳於父,則厚庵之不閱,尤可哀矣!然是區區者,得林子而表章之,以垂諸不朽,厚庵有知,亦當起舞於地下也。

  厚庵,醇謹人,性孝友,一致其力於實用之學,故為詩絕少,詩亦不甚求工。然而滄桑亂離之感,騷壇酬唱之什,即事言情,興觀群怨,是區區者又可以稍窺厚庵之梗概矣。

  丁未冬,余遊大墩,見厚庵於逆旅,握手若平生。既余南歸,而厚庵亦隱,未嘗以書信通往來。而林子顧盛稱其行誼文章,可以振末俗之流弊。烏乎!世風澆薄,大雅淪亡,後生小子以道義無足輕重,競逐於繁華淫靡之場,輒以其詩自鳴得意,是固厚庵之所恥也。父子慈孝之性,朋友死生之誼,人倫之大,王化之原,固不藉詩以傳;而編次厚庵之詩,則並父子之性、朋友之誼而揚麗於簡端,是又余之樂為序也。

  厚庵,臺中人,姓呂氏。林氏字癡仙,厚庵之篤友也。

  ·鰲峰詩草序

  大肚之山,自南而北,蜿蜓二十里,至於鰲峰之麓,土番處之,射飛逐肉,以武相角,閱今二百年前,而始為我族攘焉。我族既居其地,闢田廬,成都聚,以長育子姓。

  獷悍之氣漸革,禮讓之俗以興,士之讀詩書而掇科第者踵相接,而陳茂才基六尤其出也。基六素工詩,不作矜躁語。間為醫,如其詩,亦不為攻剽之術。豈非有德之士也歟?

  始余居大墩,基六素至臺中,復同隸櫟社,聲相應、氣相投也。及余客稻江,基六適然戾止,相見甚歡,出所為鰲峰詩草相示,且請序。余受而讀之。已而歎曰:鰲峰固榛莽之地,歷年多而有我族,我族之中而有能詩如基六者,又豈非山川之秀也歟?然而我族不文久矣。漢學式微,綱紀墜地。趨時之士,競逐浮華。其有稍習唐宋人語者,便翹然以詩自豪。種性昏庸,吾心滋戚。基六其能以詩醫之也否?投之以敦厚之藥,導之以平和之劑,飲之以華實之湯,養之以浩然之氣。詩教之,庶幾有艾。而不然者,鰲峰之麓有石器焉,是維原人之跡,吾恐臺灣之詩,亦將委諸榛莽之墟,而使後人反笑我輩不武也!

  ·櫟社同人集序

  櫟社既設之二十載,樹碑菜園,又集同人之詩而刊之,將以示諸後。嗟乎!櫟為無用之材也,詩亦無用,而眷眷於此者何也?文運之盛衰,人物之消長,朋簪之聚散,道義之隆汙,均於是在。何可以其無用也而棄之?

  先是戊戌之歲,林子癡仙始倡是社,和者十數人。越七載,余居大墩,邀入社。余固無用之材也,又無用詩,幸而得從諸君子後以扶持風雅,則余何敢以不材也而自棄?

  海桑以後,士之不得志於時者,競逃於詩,以為其侘傺無聊之感,一倡百和,南北並起,其奔走而疏附者,社以十數。而我櫟社屹立其間,左縈右拂,蜚聲騷壇。文運之存,賴此一線。人物之蔚,炳於一時。詩雖無用,而亦有用之日。莘莘學子,又何可以其不材也而共棄?

  然而林子往矣,林子非棄材也,而以此自幟。追懷道義眷念朋簪,余雖無用,期與我同人共承斯志,請以此集為息壤。

  ·悔之詩集序

  悔之既沒之八年,余乃輯其遺詩,刻而傳之。嗟乎!悔之岑奇人,乃僅以詩傳乎哉?雖然,人類多矣,芸芸以生,昧昧以死者,胡可勝數?即幸而富貴功名,煊赫一世,曾幾何時而骨化形銷,與草木同腐者,又何足道?曾不若悔之之猶能以詩傳也。

  始丁未間,余居大墩,始識悔之。悔之,櫟社之傑也,主持壇坫,鼓吹風騷;顧獨愛余文,余以兄事之。春朝瀹茗,夜雨篝燈,言笑唱酬,為歡無極。悔之嗜酒,飲輒醉,醉則縱論當世事,或朗誦屈子離騷,以洩其抑鬱不平之氣。故其詩亦幽峭蒼涼,芬芳悱惻,為世所重。越四年,余遊禹域,行萬里,三載乃歸。歸而伏處寧南,遂不獲與悔之相見。林無悶之喪,俱會詹園,悔之雖握手道故,悲歡交集,而形神蕉萃,鬢髮已蒼,若重有隱憂者。余竊傷之,而不虞以此而損其生也!

  悔之之逝,余不能撫其棺。及葬,復不能臨其穴。寸心耿耿,負疚良多!而今乃輯其詩而傳之,則余悲或可稍殺。然而余之念悔之,又胡能已?

  ·鈍庵詩草序

  丁未辛亥之際,余居大墩,與林南強游,輒聞三水梁鈍庵先生之行事,慨然而往,欲求其詩而未得也。鈍庵負才器,不得志於鄉里,渡海而來,為棟軍掌記室。劉壯肅見其文,奇之,檄辦東勢角撫墾,頗欲置產於是。割臺之役,率其佃兵與吳湯興、徐驤輩轉戰新竹、苗栗間,事敗而去。曾賦臺灣諸將四十首以示南強,南強藏之久而遺失。及余寓稻江,獲葉友石。友石謂鈍庵北游時,攜有詩稿三卷,方欲錄副,忽接電報,倉皇歸去,遂客死香港,詩稿盡沒。因誦其破畫殘稿二首,則亂後再來之作也。嗟乎!鈍庵以嶺嶠之英豪,為東寧之羈旅,懷文抱義,眾多景行,而詩獨不傳,惜哉!余竭力搜求,計得六十有八首,次為一卷,以付梓人;而鈍庵之詩乃稍存矣。夫鈍庵豈僅以詩存哉?向使不遭非常之變,招徠番黎,墾田樹藝,當必有所建立,何至窮愁以死?然士君子之處世,在百年而不在一日;鈍庵雖逝,固有不朽者在。因刻其詩,以訊吾黨。

  ·惜別吟詩集序

  臺南連橫歸自三山,留滯鷺門,訪林景商觀察於怡園,縱談人權新說,尤以實行男女平等為義。酒酣氣壯,景商出詩稿一卷,云為榕東女士蘇寶玉所著,其身世詳於乃兄幹寶序中。連橫讀竟而嘆曰:中國女權不振,一至於此歟!三綱謬說,錮蔽人心;道德革命,何時出現?夫政治之原,造端夫婦;族制之化,肇立家人。婚姻之禮正,然後家齊、國治而天下平也。晚近士夫,倡言保種,推原於女學不昌,是誠然矣!是誠然矣!雖然,如寶玉者,豈非深於女學者歟?而天特厄其遇者何耶?寶玉生於寒門,明詩習禮,因父醉語,誤適非天,時年猶未笄也。向使女權昌熾,人各自由,則早晚專制之異線矣。何至含苦難言,寄托於吟詠間,自為其抑鬱牢騷之氣?習俗移人,賢者不免,余不為寶玉責,而特罪夫創「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者之流毒至此也。同此體魄,同此靈魂,男女豈殊種哉?而扶陽抑陰者,謂女子從人者也,奴隸待,牛馬畜,生死榮辱,仰息他人,莫敢一破其網牢。若曰此女誡也!此婦道也!蝟蝟此豸,誤守讆言,彼蒼蒼豈任其咎哉?近者中原志女,大興婦風,設女學、開女會、演女報者接踵而起,寶玉丁此時勢,埋沒於荒陬僻壞,不獲與吳擷芬、張竹君、薛素琴輩把臂其間,寶玉誠不幸矣!猶幸其能以詩傳也。嗚呼!中原板蕩,國權廢失,欲求國國之平等,先求君民之平等;欲求君民之平等,先求男女之平等。灑筆書此,以告景商,並以質天下之有心人也。壬寅冬十月望日,臺南連橫天縱甫,書於鼓浪洞天之下。

  右文載鷺江報第六十一冊。鷺江報為旬刊,西人J·Sadler發行,光緒二十八年壬寅(一九○二)創刊,始設於廈門,後移鼓浪嶼。民國四十五年,余在臺北舊書攤上購得一冊,乃專將鷺江報各期之「詩界蒐羅集」,自四十七冊至六十五冊,裝成一帙者(缺五十七冊)。封面為第五十一冊,並記出版之時日為光緒二十九年十月十一日,即西曆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按是年陰曆十月十一日合陽曆實為十一月二十九日,知陰、陽曆必有一誤。以每十日出版一次計之,則發表本文之第六十一冊,當在光緒三十年陰曆正月中旬,陽曆三月初。其時陰曆年尾及新年,全國各報例皆休假,故鷺江報第六十一冊出版之確實日期,但憑如此推算,無法斷定也。方豪謹識。

  ·斯庵詩集跋

  右斯庵時集一卷,鄞縣沈光文著。

  斯庵以明室遺臣,為東都逸老,零丁海上,著作等身。自荷蘭以至鄭氏盛衰,皆目擊其事。臺灣文獻推為初祖。著有詩文集、臺灣賦、流寓考、文開雜記。聞全謝山先生曾採入甬上耆英集,求之未得。唯續選甬上耆舊詩集有詩六首。合余所搜者計六十有九首,編於臺灣詩存。

  謝山既為斯庵作傳,後論之曰:嗚呼!公自以為不幸,不得早死,復見滄海之為桑田;而余則以為不幸中之有幸者,咸淳人物,蓋天將留之以啟窮徼之文明,故為強藩悍帥所不能害。且使公如蔡子英之在漠北,終依依故國,其死良足瞑目,然以子英之才,豈無述作,委棄於氈毳,亦未嘗不深後人之嘆息。公之巋然不死,得以其集重見於世,為臺人破荒,其足稍慰虞淵之恨矣。公之後人遂居諸羅,今繁衍成族。會鄞人有游臺者,余令訪公集,竟得之以歸,凡十卷。

  嗚呼!謝山之論斯庵當矣!謝山雖為清人,而眷懷勝國,景仰遺賢。忠義之士,其所著作,悉為收存而表彰之,以發揚潛德,亦天下之有心人也。

  當時鄞人之居海上者,尚有張尚書煌言,陳光祿京第,均有集。雅棠跋。

  ·賜姓始末書後

  右賜姓始末一卷,余姚黃宗羲撰。余讀竟,因書其後曰:梨洲之論,蓋為魯王世子而發也。舟山潰後,魯王入閩,延平待以尊禮,極致誠恪。其後薨於浯州。永曆十八年,王世子惟儼始偕嗣王經入臺,則延平巳薨二載矣。延平建國東海,養銳待時,非敢為懷安之計。昊天不弔,翌歲而徂,光復之師,齎志以沒。當是時,永曆遠狩,存亡未知,遙奉正朔,便宜行事,何可再立一君,以戴二日,此則延平之忠也。宗室諸王,流離海上,莫不待以舊禮,未聞有菲薄之言。使天右黃冑,歸撫神州,必奉故君之子,渙發大號,昭告祖宗,以盡臣節,又何致梨洲之疑哉?梨洲之論,蓋亦一隅之見耳。

  ·稗海紀遊書後

  右稗海紀遊一卷,仁和郁永河著。永河字滄浪,快男子也。康熙三十六年春,自省來臺,躬歷南北,採磺北投,事畢而去。觀其百折不撓之精神,誠足使人起敬。書中所載山川險阻、瘴毒披猖,以今視之,何啻霄壤。夫北投者,今日之所謂樂土也,歌舞樓臺,天開不夜,山溫水嫩,地號長春;而在當時幾於不可一朝居,此則人治之功,而滄浪之開其始也。滄浪所著尚有番境補遺、海上紀略,惜版久失傳,知者較少。至書中所論撫育土番一事,我輩今日讀之,其感想又何如?

  ·番社釆風圖考跋

  右番社釆風圖考一卷,滿洲六十七撰。六十七字居魯,乾隆九年,以戶部給事中任巡臺御史。余已釆其詩入臺灣詩乘。此書所言番俗,饒有太古之風。因念今人號稱文明,而物質相炫,才智相爭,詐偽相欺,強弱相噬,搶攘昏墊,日夜不休,反不若睢盱渾噩之徒,猶有純樸之初也。讀竟為之太息!

  ·臺灣遊記書後

  右釋華佑臺灣遊記一卷,久求未得。日者林君孔昭自新竹來,攜以相示。有臺灣內山總序一篇、雜記一則、圖十三幅,各有說語,似繇辭;是為青烏家言。顧以總序觀之,尚有前山一篇。圖中地名皆譯番語,至今尚有襲用。而內山一圖,南自琅■〈王喬〉,北至雞籠,山川脈絡,記載尤詳。凡可建邑屯田之地、陸防水戰之區,莫不指示其要,是又經世家言。記中謂里劉有唐碑,上書「開元」二字,分明可辨。又謂巴老臣人多識字,有讀孝經、論語。是誠奇異。若果有此,則臺灣開闢,遠在唐代。證以隋代之經略流求,益足考信。隋書流求傳載大業二年,遣虎賁中郎將陳稜、朝靖大夫張鎮州率兵自義安浮海至高華嶼,又東行二日至■〈句黽〉鼊嶼,又一日便至流求。其王居波羅檀洞,稜擊破之。夫高華嶼為今之花嶼,■〈句黽〉鼊嶼為奎壁嶼,皆在澎湖,而波羅檀為葫蘆墩。顧此為臺灣西部之事,而東部則草昧未啟,文獻莫徵。今記中乃有唐碑,是唐人已至臺東而傳其胤,故能識字讀書;但作菩薩誦,則以僻陋在夷,與外不通,文化漸退,遂復其朔。此固環境之變遷,有不期然而然者。

  吾友福清黃君乃裳,久居婆羅州,曾入沙羅越內地,謂拉耶種人性純良,識字讀書,能誦唐詩,云其遠祖遭唐末之亂,飄流至此。黃君以光緒之季,率其鄉里子弟,開墾沙羅越,其後相見廈門,為余言之。若徵此說,則唐人來居臺東,似非虛誕。且唐人曾居澎湖矣。全唐詩有施肩吾題澎湖嶼一首。肩吾,汾水人,元和中舉進士,隱居不仕。或言其遠處澎湖,子孫蕃衍。夫臺澎僅隔一水,朝發夕至。唐人既居澎湖,安知其不入處臺東?惜華佑不載其詳,僅舉「開元」二字。又云:諸山名勝,皆科斗碑文,莫可辨識。科斗為大篆以前之書,豈三代之時華人已至臺,而列子乃有岱輿員嶠之稱乎?

  余曾考其地望。里劉今作理劉,在木瓜溪北,其外則花蓮港。華佑圖中亦有此港,不載其名,但言可泊舟,惟懼潛濟,故防備特嚴,阻其險要,若敵人登山發砲,則難為禦矣。巴老臣未詳何地,以圖觀之,在交里宛北,中隔一溪。交里宛今作加禮宛,番社也,則巴老臣當為今之鵲仔埔,而冬仔爛為新城三棧之地矣。

  華佑為普陀僧。其來遊也,或言鄭芝龍據臺時。然圖中有紅毛大山。臺人謂荷蘭為紅毛。以名考之,當在荷人入臺後。是時荷人政令僅及赤嵌,而華佑二人遍歷全臺,東西南北,靡所不至,凌饑渴,冒瘴癘,出入野蠻之間,不逢不若,自非毅力,曷克至此。

  華佑既去,居於安溪李光地家,未久圓寂。光地好堪輿,愛其書秘以為寶。數傳之後,其裔孫某攜至鹿港。某死,遂散失。聞關帝廳蕭氏存六十餘葉,北斗街人某亦有三十餘葉。他日苟得其書而再考之,以明臺灣之古史,亦快事也。

  ·臺灣隨筆書後

  右臺灣隨筆一卷,華亭徐懷祖撰。懷祖為明左僉都御史闇公中丞之姪孫,事跡未詳,當為遊幕之士。乙亥為康熙三十四年,而鄭氏滅後之十三年也。遊客著書,以此為古。書中謂番民種類甚繁,或云秦始皇時方士將童男女五百入海,蓋止於茲山,而育種至今;其說甚奇。余嘗以臺灣二字疑則列子之所謂岱輿員嶠,而方壺即澎湖,其音實同;證以方士所言,尤足徵信。臺灣屹立大海中,大海則渤海地。山川美秀,氣候溫和,長春之花,不黃之草;非所謂仙境也歟?玉山為諸峰之冠,高至一萬三千六百餘尺,長年積雪,其狀若玉;非所謂望之如雲也歟?海舟至止,猝遭風颶,回帆而走,瞬息千里;非所謂風輒引去也歟?臺灣產金,世人傳羨,邃古荒昧,至者絕少,遂疑黃金銀為宮闕,而為仙人所居,十洲三島,同此詭異,固無足怪。至列子所謂大壑歸虛,似則澎湖之海。澎湖與臺密邇,巨浸隔之,黑流所經,風濤噴薄,實維無底之谷,故名落際。又有萬水朝東之險,而疑為海上仙山也。臺灣雖為一島,曩時航海者多誤為二。明萬曆初,荷蘭人連少挺舟過臺灣,嘗繪一圖,亦分為二(此圖余已模印於臺灣通史)。蓋自海上觀之,中央諸山為雲封蔽,而大甲以南,濁水以北,猶為澤國。況列子著書在二千年前,所引夏革之語更遠在三千年上(列子為周考烈王時人,而夏革為商湯時人),故謂之岱輿,謂之員嶠也。鄙見如此,質之高明,當有以詔我矣。

  ·書陳星舟先生一遺著

  人當積錢乎?錢婁多而子孫婁驕縱。人當積書乎?書婁富而子孫婁愚魯。吾嘗見衣冠之族,數傳凌夷,其後人貧不能自立,日抱先人之零縑斷素,入市易米,至不得一飽;甚者且舉先人著作而盡焚之。故鬼有知,能無痛哭?

  吾邑陳星舟先生震曜,醇謹士也。嘉慶十五年,以優行貢太學,後任陝西寧羗州知州。三十年,罷官歸,宦囊蕭瑟,唯攜漢唐碑帖十數笥。平生著作,有小滄桑外史四卷、風鶴餘錄二卷、海內義門集八卷、歸田問俗記四卷、東海壺杓集四卷、詩一卷,皆未刻。光緒紀元,開山議起,沈文肅奏建恆春縣,則先生舊議也。文肅因訪其書,請祀鄉賢。越二十有五載,余撰臺灣通史,曾就其家借讀,為錄二篇。又二十有五載,余擬刻臺灣叢書,再借,則已火矣。幸余所錄者,一議減戍兵添募鄉勇書,一議添募屯兵書,皆在先生傳中。不然,星舟一生心血,將付之煙消灰滅,寧不恫哉!

  余嘗謂積錢者貪,積書者癡,皆敗德也,故不如積德。莊生有言:『我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也;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子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蛻也」。夫我身、性命、子孫且非我有,而何有於錢?復何有於書?

  ·潛園琴餘草跋

  右潛園琴餘草七卷,淡水林占梅著。

  鶴山以華膴之身,享林泉之樂,文酒之盛,冠於北臺。洎後陵替,詩稿未刊。余從李君適園借得,有南通徐樹人中丞序,是鶴山所手訂者。余讀其詩,五律最佳,七律次之,而古體微弱。為選一百十有五首,約及全集十分之二。至南征八首,詩雖平常,事關重大,則以戴潮春之役,全臺俶擾,鶴山傾家紓難,力保北臺,復率練勇助克彰化。惜乎早逝,未得成名。然鶴山事功炳炳在人耳目,苟僅以詩而論之,抑小矣。雅棠跋。

  ·梁鈍庵詩集書後

  余既輯梁鈍庵之詩,因憶曩在大墩聞林無悶之言。無悶謂鈍庵岑奇人也,嘗自念曰:『人生世上,但得一間草茅屋,一個大腳婢,一甕老紅酒,於願足矣』。無悶曰:『請下不字』。鈍庵謂何?曰:『一間草茅屋不破,一個大腳婢不醜,一甕老紅酒不竭』。鈍庵大笑。今無悶已逝,而鈍庵之詩將付剞劂,追思其言,誠非易易。

  ·稻江井欄記書後

  稻江舊天后宮有井,不知鑿自何時。光緒間,安溪林氅雲先生居此,為作石欄,且假藍鹿洲之名而記之曰:『大稻通津,天妃廟後,鄭延平駐師,拔劍砍地得泉,因名淡水。康熙六十年四月乙酉,漳浦藍鹿洲鐫記』。又篆書「小劍潭」三字,旁為施世驃。而氅雲亦題曰:『汲井可受福』。曩年擴大市衢,廟毀井堙,已無其跡,而石欄尚存發記茶行。余以氅雲之作偽,懼誤後人,不得不糾其謬。

  夫淡水固土番社名,明人著書,已有其地,何喬遠閩書亦言之;則非出自延平,且非出於拔劍得泉。其謬一也。延平入臺,肇造承天,未曾一至北鄙。嗣王經雖討蓬山,觀兵大甲,亦僅小駐鐵砧,未曾一至淡水。其謬二也。朱一貴之役,鹿洲曾參戎幕,從軍入臺。然一貴以五月朔日攻府治,而清軍以六月十六日始克安平,則四月之間,鹿洲尚在漳浦,何以得至淡水?其謬三也。鹿洲果至淡水,當在平定一貴之後。東征集中雖有紀竹塹埔之文,竹塹今新竹,距淡水尚百數十里,狉榛荒僻,渺無居人,何有鐫記之事?且康熙六十年四月,日無乙酉。其謬四也。施世驃為水師提督,率兵平臺,未幾卒於軍中,則世驃必未至淡水,又安有「小劍潭」之名?其謬五也。大稻埕原名大佳臘,番語也,華言曝榖場,址在今之六館仔街;建府之時,因闢市肆,乃譯今名。則二百年前,安有大稻二字?其謬六也。淡水廳志修於同治七年,不載此廟,亦不載此井,則知其為建府後所築。而乃杜撰為二百年前,自欺欺人。其謬七也。曩游廈門,見氅雲先生於鼓浪嶼之怡園,園有鹿泉,氅雲刻記,亦言為延平拔劍砍地之跡,與此同出一轍,固疑氅雲之附會。然延平駐軍鼓浪,折戟沉沙,尚堪憑弔,則鹿泉事猶近實。非如此井之出於鑿空也。

  夫文人好事,自古已然。勝地名山,半由潤色。故作史者當求其實而糾其謬。不然,以此井欄而傳之數百年後,則修志者將據以成書,而不知其為氅雲所欺也。

  ·跋延平郡王書

  延平郡王之書,世不多睹。比年以來,贗品日出,至有書大木為大目,而朱印炳然者。作偽之拙,識者■〈咶,虫代古〉之。此幅為晉江大家黃氏所藏,長三尺有□寸,寬一尺□寸,草書周子太極圖說,凡五行,五十有四字。雖不足與岳忠武王之前後出師表較其大小,而英靈之氣,湧於毫端,則鄂王以後一人而已。

  曩者開元寺僧傳芳遊歷至泉,聞而求之。黃氏以寺為鄭氏故址,內祀延平,出以相贈。傳芳攜歸,珍重保之。王之翰墨始鎮東都。而東都之山川仍為作偽者所汙乎,則我輩尤當珍重保之!

  ·題謝琯樵墨竹卷子

  詔安謝琯樵先生穎蘇,號嬾雲山人,又號書畫禪。少負奇才,喜談兵,精技擊,顧不得志於鄉里。東渡臺灣,歷游南北。嗣參彰化林剛愍公戎幕殉死漳州,談者以為有烈士之風。余撰臺灣通史,附其行事於剛愍傳中。琯樵善書畫,工水墨蘭竹,間作山水、花卉,亦有瀟灑不群之概。懷才未試,抱義以終,故其名不聞於大江之滸,然閩南士夫無不知有琯樵者,亦可以不朽矣。

  此卷為鄉友張子振樑家藏,尤堪珍寶。戊午為咸豐八年,距今七十有三載。榕壇則海東書院之講堂。琯樵南遊,久寓其地。兵燹之後,廢為坵墟。不知參天老榕,尚作中宵風雨之聲否?展卷憮然!庚午新春三日,題於淡北之大遯山房。

  ·人文薈萃序

  余以弱冠,出乏報務,所往來者,多屬一時之士,迨今二十餘年矣。而余亦以勞而自退矣。寄硯稻江,閉門習靜,幾若與世無聞。而平昔所往來者,或且以余疏懶,不復互通尺素,而余豈能漠然而忘之哉。曰者,臺北遠藤寫真館主以人文薈萃相示,余披而閱之,大都當世之士,聆其言,接其人,或聞其姓名,而不得晤者,而今皆獲見之。莊生有言:逃空谷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嗟乎!余以隱遯,著書自娛。今得此帖,較之足音,其喜為何如耶?風晨月夕,酒後茶餘,淨幾明窗,歡然相對,能不使余起鶯鳴求友之心,而生風雨故人之感也夫!